铁骑破晓
慕容霸推开玄鸟台的大门,寒风裹着长明灯的烟灰扑在脸上。
燕王慕容儁正跪在慕容皝的灵位前抄写《孝经》,案头的墨汁已冻成冰渣。
慕容霸大步上前,将密报重重拍在案上:“陛下,时机如朔风过隙!若待石氏喘过这口气,或中原另起真龙,莫说进取中原,就连辽东基业…”
慕容儁的狼毫笔尖悬在“身体发肤”四字上,墨汁滴落,将“孝”字染成一团黑斑。他抬眼瞥见慕容霸甲胄间的尘土:“老五,先王灵柩尚在太极殿,你就要让鲜卑儿郎的鲜血染红孝幡?”
慕容霸的指节捏得发白:“二哥,邺城细作亲眼所见———赵国皇帝石虎瘫卧龙榻月余,他的五个儿子正在邺城自相残杀。中原百姓日夜企盼仁义之师,此时南下,正是天赐良机!”
慕容儁缓缓合上《孝经》,竹简相击之声如冰棱相撞:“邺城虽乱,但邓恒据守乐安,兵强粮足,正卡死我南征咽喉要道。若绕道卢龙山,山势险恶,一旦后赵军控制高处,切断通道,我军首尾难顾,如何过得去?”
话音未落,殿外忽传来战马嘶鸣,慕容恪托着漆盘缓步而入,盘中赫然是邓恒部将刚献上的降书。“禀陛下,昨夜邓恒麾下三十七骑叩关请降。”他将漆盘置于案上,羊皮卷边缘还沾着冀州黄土,“这些士卒妻儿多在邺城,听闻邺城内乱,已有月余不曾收到音讯。”
慕容霸趁机展开舆图,狼牙刀柄重重敲在卢龙山位置:“邓恒所谓五万大军,实为强征的流民与思归戍卒!卢龙山确实险恶,但邓恒的部下思乡心切,哪还有一战的士气?邓恒虽能用军法压制,一旦我大军压境,必然瓦解!”
他猛然抬头,目光灼灼:“若陛下还不放心,可任臣弟为先锋,从徒河出击,秘密行军,直指令支,插到赵军侧后。邓恒得知后路被断,必然惊慌失措。凭他的本事,顶多紧闭城门,死守待援。但以现在赵国的局势,哪里有援可待?他多半会弃城而走,仓惶南逃,自顾不暇,岂能阻挠我军行动?到那时,陛下再安步南行,必无阻碍!”
慕容霸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:“陛下,此战若败,臣弟当自刎于军前!但若错过此时机,只怕日后鲜卑儿郎的血,会流得更多!”
帐外传来更鼓声,秋风卷起满地纸钱。慕容儁望着灵位前摇曳的烛火,终于长叹一声:“罢了,你且回去准备,带上段勤的降卒———他们熟悉赵军布防。”
永和六年二月,徒河平原的冻土在铁蹄下震颤,慕容霸的玄甲骑兵如黑云压境。晨雾中,斥候马鞍下悬挂的铜铃发出细密清响——这是慕容翰生前所创的传讯法,铃声三急两缓,预示前方三十里无伏兵。
“禀将军,邓恒部已在乐安城外焚烧粮仓!“探马滚鞍下跪,铠甲上凝着冰碴。慕容霸勒住战马,望见天际翻涌的浓烟如同狼烟。他解下腰间慕容皝所赐的错金马鞭,凌空劈开寒风:“轻骑营随我突袭救火,重甲营分两翼包抄!“
乐安城门洞开,焦糊的黍米味混着桐油气息扑面而来。慕容霸的坐骑在灼热的瓦砾间腾挪,马蹄铁踏碎满地陶瓮。粮仓东角尚有未燃尽的粟米堆,士卒们以皮囊盛雪扑救,雪水与黑灰在残垣上凝成道道沟壑。
“报——粮仓救回三成,钱帛库房火势已控!“军需官呈上烧焦的账册。慕容霸用刀尖挑起半截未毁的麻布,布上“幽州官储“的朱砂印正鲜红如血——这是王午部撤离时遗落的押运凭证。
正午时分,中军大帐前竖起二十面玄鸟旗。慕容霸解甲验看缴获物资,忽见段容徽的红鬃马踏雪而来。她抛下一卷羊皮舆图:“王午退守前在蓟城囤积火油三百桶,城西地窖尚有未及转移的攻城弩。“
慕容霸的指尖划过蓟城防务图,在西门水道处停顿:“传令全军休整三日,待王兄主力抵达。“他拔出佩刀钉入案几,刀锋精准穿过地图上临渠的位置:“在此处筑烽燧三座,夜举火,昼扬尘,为中路大军引路。“
七日后,慕容儁的玄色大纛出现在地平线上。中路军前锋慕容恪的铁甲泛着寒光,马鞍旁悬着新斩的赵将首级。两军交汇时,战马嘶鸣声震落松枝积雪。
“五弟用兵,果有大伯父遗风。“慕容儁的金盔在冬日下耀目,却掩不住眼底阴翳。他挥鞭指向缴获的幽州官仓印信:“这些粮秣正好充作攻打蓟城的军资。“
慕容霸卸下佩刀呈上:“邓恒部撤离仓促,沿途遗落车辙深达三寸。弟已派斥候沿途标记,愿为大军前锋直取蓟城!“
三月初的蓟城,护城河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。慕容霸率前锋踏过卢龙山的残雪时,正看见邓恒的帅旗在城南仓皇西撤,城头王佗的守军把青铜弩机架在女墙缺口———那是三百年前燕昭王抵御匈奴时留下的箭痕。
“报!邓恒留偏将王佗守城,主力已退保鲁口!”
三月五日的朝阳染红蓟城箭楼时,慕容儁的金甲压碎了瓮城门的碎冰。他踩着王佗折断的环首刀登上城楼,望着城内袅袅升起的十七道炊烟,忽然冷笑:“传令,把俘虏的赵卒全押到燕王宫旧址!”
慕容霸在宫墙断垣间拦住行刑队。一千多赵卒被反绑双手跪在青铜鼎前,鼎身还留着燕昭王宴乐图的浮雕,鼎足却沾着新鲜的血迹———那是王佗被处决时溅上的。
“陛下!”慕容霸的披风卷起鼎中香灰,“我们举义旗伐赵,为的是解民倒悬。今日初得蓟城便行杀降,与石虎何异?”
慕容儁的剑鞘重重磕在青铜鼎上,惊飞栖息在鼎耳间的麻雀。他终将佩剑掷给亲卫:“把这些赵卒编入运粮队!”
迁都那日,龙城来的车马碾碎了蓟北驿道的薄冰。燕王慕容儁的玉辇停在燕王宫遗址时,工匠们正从夯土中挖出半截“郾侯舞剑“青铜灯台。段容徽带着鲜卑妇人往灯台里添油,火光映亮宫墙基座上斑驳的燕篆———“昭王二十七年制”。
“此处当立招贤馆。”慕容霸指着灯台后的断碑提议。话音未落,守城军士来报:三十里外有中原流民携《诗》《书》来投,牛车上满载被石赵焚毁的典籍残卷。
暮春时节,招贤馆前的棠梨树落英如雪。来自河间的老儒颤巍巍展开《乐经》残卷,慕容儁亲自为他拂去肩头花瓣。馆外忽然传来骚动———七个赵地铁匠扛着锻炉跪在阶前:“愿为燕军铸剑,但求家人能分得三亩薄田!”
慕容霸望向城南,当年王佗驻守的箭楼已重修完毕。晚风送来易水畔的捣衣声,混着新迁来的孩童背诵《千字文》的稚嫩嗓音,在蓟城春夜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